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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3章 銜玉(三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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落梅一怔。“大人何出此言?”

謝將軍移開視線。“之前我問你,見沒見過肅州陵陽一帶,那種赤紅色的荷花,你答我說你見過,還記得吧?”

“……記得。”落梅似乎有些不安。

“肅州並沒有這樣的荷花。”謝將軍道。

周圍幾人也都楞了。到這時我才明白這個浪蕩將軍的用意,原來他此前莫名其妙提到荷花,並不是一時興起。

“我平生除了養兵打仗,就愛個侍花弄草,”謝將軍道,“江南十四州,哪裏出什麽花,花時如何,都略知一二,赤色荷花,只在唐州才有,而且,也不會在立秋時開。”

他又看看落梅。“所以,你絕非肅州人氏。”

落梅沒說話。

“你不僅不是肅州人,”謝將軍接著道,“更不是尋常人。”

“妾身不是常人,難道會是妖嗎?”落梅哂笑。

“你自然不是妖,否則有靈和九枝早看出來了,”謝將軍說,“我不知道你是什麽,但我知道,是人,便免不了蚊蟲叮咬,夏時剛過,和你同在村裏的那些女子,身上都有被叮咬的痕跡,可你身上,看不見一處。”

我恍然大悟。

這兩三天發生這麽多事,他竟然還有這樣潛心觀察的餘地,實在是厲害。

落梅沈默片刻,笑了。

“沒想到,有靈我都瞞過了,卻沒瞞過你。”她說。

她忽然扯開了身上衣物,一道金光自她周身綻開,刺得人睜不開眼,一瞬間的目盲後,出現在我眼前的,是位衣袂飄飄、唇紅齒白的仙子。

仙子浮在半空,聲音仿若渺遠而來。“吾乃三重天梅裏仙君。”她說。

除了謝將軍和雲卿,所有騎軍立時翻身下馬,跪拜下去。平地裏見到神仙,幾乎人人又驚又懼。

謝將軍同雲卿也在馬上行禮。“見過仙上。”二人齊聲說。

只有我和九枝站得筆直。神仙而已,又不是沒見過,九枝自己就算半個。

“連我的真身都沒看出來,白有靈,你比起你爹娘來,還差些啊。”梅裏仙君笑吟吟地對我說。

“仙上見過我爹娘?”我驚道。

“我不喜在天上閑居,常在凡間走動,”梅裏仙君說,“早年間和你爹娘,是見過兩回的。”

“那仙上緣何要假扮做世間女子,還甘心受這多年的苦?”我問。

梅裏仙君長嘆一聲。“此事本同我無關,奈何動了惻隱之心,想放手不管,良心上實在過不去……”

三年前,這仙君在三重天上無事,下凡閑游,途徑嘉佑一帶,在那村子外遇見一個女童。

她見這女童一身臟汙,自己在水坑裏玩耍,像是無人照管的模樣,便駐足問女童,是否與家人走脫。

女童回說,她家就在村裏,但娘親很早前跑掉了,爹爹不在意她這個女兒,都是放她一人隨處去。

仙君又問她娘親為何跑掉,女童答不出來。

心裏疑慮,仙君便化作男身,假作行商,去村裏探詢了一番。

由是她才得知,這村子裏多半女子,竟都是從別處略賣而來,飽受折辱,也因此,隔三差五就有女子尋機逃走,不少孩童長大了,全不知自己生母是誰。

仙君常涉人世,心知這樣的略賣之事,背後必牽扯眾多,官家是指望不上的。為了能救下村中的女輩,她又化成了女身,裝著是被人掠來的女子,還給自己編造了一套身世,以“落梅”之名把自己賣進了村裏。

李英表那牙子倒是沒說謊,他確實不算認得落梅,仙君是趁他運送女子入村時,混入其中的,以神仙的本事,從他手上拿走個扳指,也輕輕松松。

自此,仙君,或說落梅,就在村裏過了三年。

雖然常常挨餓受打,但對神仙來說倒是無關痛癢,她自己不許,也沒有男子能讓她懷上身孕。

村裏有前車之鑒,看管女子看得很嚴,慢慢地這些女子也就失卻了逃跑的心,仙君想勸說她們,就先試著自己跑了兩次,以示真想跑,一定是有時機的,就此漸漸將村子的女子聯結在了一處。

直到借著祭典,她帶十餘名女子真正逃出。

“那仙君是否料到,途中會遇上我們?”我問。

“那我料不到,”仙君說,“遇上你等,實在是個意外。”

我又一想。“不對啊,狼群見了九枝都害怕,為何會困住你們?”

“我以人相示人,藏起了神通,狼群也認不出我真身元靈,”仙君道,“當時事出突然,我還在猶豫間,若不是你們恰好趕來,我本也準備自己把狼群喝退的。”

“那仙君就打算,帶她們逃到安全地界,叫她們各回各家?”我又問,“你是神仙,有大神通,直接收拾掉村裏的人不好麽?”

都不用她動手,只要她現出神相,村人肯定會唯她是從啊。

“你以為我不想嗎?”梅裏仙君道,“可神仙有神仙的規矩,我這麽做,已經是有失審慎,再進一步,就該受天罰了。”

……這都什麽破規矩啊?

梅裏仙君看出了我的不忿,她搖搖頭。

“有靈,你是玄師,你該懂的,”她說,“雖說我是神仙,但世間之事,我本就不該插手,能做到如此地步,我已盡力了。”

我想起來,從前在不破山,大盛元君也說過類似的話。

只是……

人間的事,神仙一概不問,那要神仙有什麽用?

但我又不好直說出口。

“好在這些女子都已安置妥當,我也算了結了心事,”仙君說,“不枉費我耗去這些心力。”

“仙上要走了麽?”我問。

仙君頷首。“本想偷偷走的,誰知道這位將軍步步緊逼,倒是我小瞧他了。”

謝將軍沒吭聲。

仙君又看看九枝。“這就是你夫君?”她微微一笑。

“仙上也認得他?”我問。

“三重天上,也沒幾個不知道你倆的了,”仙君說,“白三娘和李修德的女兒白有靈,還有她樹做的夫君,只是我這三年都在凡間,不知道他已有了人形,還有了名字。”

“九枝已經不是我夫君了,”我說,“我倆已經……把婚約解除了。”

“是麽?”仙君揚起眉毛,“這倒是個大消息,那我倒要快些走了,回去告訴道祖,興許北辰星君大人,還能少在瑤池裏泡幾天。”

她說著,自顧自一捏下巴。“不過,此事道祖想必也知道了吧……”

我想說北辰星君犯了這麽大的糊塗,讓他多泡幾天也無所謂的,但梅裏仙君沖我一躬身,已騰空飛遠了。

一直到她飛得看不見,跪拜在地上的玄衣軍眾人才敢起來。

他們都是第一次有這種遭遇,不免相互間竊竊私語,謝將軍輕咳兩聲,立時大軍肅靜。

“走了。”謝將軍沈聲道。

我們重新起行。雲卿一路都不住地看我,忍了許久,還是忍不住問:“你和九枝,不再是夫妻了?”

“本來也不算是,”我說,“是神仙指婚指錯了,何況我也不想要什麽婚配,以現在的身份和九枝相處,我反倒更舒服些。”

“九枝怎麽覺得?”雲卿又問。

我們兩個一齊看向九枝,九枝壓根就沒聽我們說話,他一邊騎著馬一邊彎下腰去,在嘗試自己能不能在策馬飛奔的同時,還能摸到自己腳後跟。

“啊?”他察覺到身側的目光,猛地擡起頭,“在叫我嗎?”

“……沒事兒,你繼續。”我翻個白眼,雲卿在旁邊偷偷笑。

“我還是第一次見神仙,”她笑了一會兒,說道,“原來神仙也有很多不能做的事嗎?”

“嗯,根本靠不住的,”我說,“我都習慣了。”

雲卿嘆氣。“我還以為,神仙見到世間不公之事,會主持道義,結果如今看來,還是要靠世人自己。”

我點點頭。“所以你一定要回京城,做皇帝。”

“你都看到了,所謂太平江山下,究竟藏著多少腌臜之事,”我又說,“你爹爹已經是很厲害的皇帝了,大嬴律也不可謂不嚴苛,但女子要受的苦,還是沒變過,這裏略賣成風,那裏要給亡夫陪葬,且不說神仙不能管,就算神仙能管,管得過來嗎?”

“可我做了皇帝,不會也一樣嗎?”雲卿問,“廟堂高遠,下面的人要存心隱瞞,我一樣是不知道的。”

“不一樣,”我搖頭,“你有志向,要讓女子讀書,招她們為官,給她們多一些路走,這一定可以改變她們的命途,也許短短幾年裏看不出來,但長此以往,必會有成效。”

雲卿沈默了。

“如今我的想法也變了,”我說,“之前我是覺得,作為好友,你要回京繼位,我就陪你走這一趟,但眼下我想,既然只有你有希望顛覆天地,那我就是賠上這條命,這要保你安然坐上皇位。”

“別亂說,”雲卿趕緊說,“我們都要平平安安的。”

我們交談時,銜玉打馬在我們身前,她一直聽著,此刻也不時地回頭看。

見過梅裏仙君之後,她看我的眼神就變了,好像終於發覺我不是個江湖騙子,現在的神情,又仿佛對我多了一份信任。

雲卿意識到了她的視線。“銜玉,”她打趣道,“你聽到沒?我做皇帝後,天下女子都要念書!你也去給我好好讀個書!”

“她沒讀過書?”我有些驚訝。

“沒有,”雲卿說,“她是我小時候出宮游玩時,在路邊遇到的,我瞧她瞧得歡喜,定要隨行太監把她帶回宮裏,為此我爹爹還罵了我一頓。”

她想一想,臉上露出笑意。“那時候我才十歲,銜玉只有七歲,後來她就和我一起在宮裏長大,做了我隨身的侍女,但侍女不可學文習字,她就習了武。”

“你們宮裏的人,瞧上誰就可以把誰帶走?”我不知該說什麽。

……你們這樣不也是明搶嗎……

“當然不可,”雲卿說,“但銜玉不同,她……無親無故,我遇上她時,她就在街邊蹲著,給自己插了個草標,要賣身葬母。”

“……啊?”

“她娘親剛過世,”雲卿黯然道,“母女倆孤身在京城討生活,周圍也沒有親人,銜玉聽人說,她那個年紀的女童能賣個好價錢,就想把自己賣了,換些錢,好歹給她娘親買口棺材。”

“所以你等於是救了她?”

“嗯,”雲卿說,“當時已經有青樓的龜公在和她談價錢了,我晚到一步,她就要去做藝妓了。”

我聽得心裏發涼。看銜玉的模樣,我還以為她是個王公貴族家的大小姐,想不到還有這樣崎嶇的過去。

“話說,她爹爹呢?”我問,“早去了?”

雲卿沒說話,似是不想說,但銜玉忽然放慢馬匹,強行擠進我和九枝中間,也不看我,平靜地目視前方。

“是我爹爹把我和娘親趕出來的。”她說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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